2016年1月3日星期日

李安:脆弱教會我的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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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導演發聲交流平臺』



「李安把自己放得非常低。在脆和弱的不同概念裡,他提示瞭每個不同生命所面臨的難題,變成瞭最會說別人故事的人,某種程度也將自己的人生故事處理的極好。」

—陳文茜


李安:「脆弱教會我的事」


■與其說我的成功是從脆弱開始,不如說我很勇敢面對我的脆弱!我不在乎把它拿出來,也因為從事藝術的我有這種真誠,所以才會動人!我因為自己脆弱,所以很能同情別人的脆弱。


■其實在拍「理性與感性」那部電影時,我一個英文句子都還講不全,但手上卻有英國最好的文學作品、卡司,包括皇傢莎士比亞劇團、劍橋、牛津畢業最頂尖的人,平常都不可能講上話,可是我因此更註意他們的表情,也把它拍出來,還提名七項奧斯卡,事情就這樣一直發生。


■自信有兩方面,一個是天生的,這個我比較少;另一個是外來給的肯定,當大傢給你的肯定多瞭,你自然就會產生「自己也不錯」的樣子,有一種自信心。


■我剛到美國時當然很害怕,比剛進臺南的小學還害怕,因為語言不通。其實前兩年我都是半猜半聽,吸收非常有限,後來我的視覺能力變得比較強,而我又很會猜英國人、德國人、黑人、白人怎麼想,也都猜中。所以,為什麼有人說我各種電影都可以拍,其實跟我很會猜有關。




陳文茜:中國男人通常不談自己的脆弱,但李安認為很多脆弱時刻,讓他找到瞭力量,看見瞭某些溫暖。他把自己放得非常低,有一種中國文明裡特殊的謙虛,以及任何文明裡都欠缺的包容、忍耐和脆弱。在脆和弱的不同概念裡,他提示瞭每個不同生命所面臨的難題,變成瞭最會說別人故事的人,某種程度也將自己的人生故事處理的極好。為什麼你覺得脆弱對你那麼重要


李 安:大傢看到我都是風光的一面,當然我也想表現風光的一面,尤其是在臺上時,因為我發覺不僅能給大傢很多鼓勵,也能給社會正面能量,不光是我自己好面子。事實上,我經過很多失敗,脆弱是我的本質,但不曉得為什麼我用戲劇的方式反而表現瞭我的強項,成為一個成功的示范。

與其說我的成功是從脆弱開始,不如說我很勇敢面對我的脆弱!我不在乎把它拿出來,也因為從事藝術的我有這種真誠,所以才會動人!我因為自己脆弱,所以很能同情別人的脆弱。而戲劇是檢驗人性、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藝術,強的東西不太容易動人,你脆弱時,大傢就會替你著急,幫你演戲,而這時是最動人的。


我常跟演員說:「如果你表現這麼多,根本就不需要同情,你的作用是讓別人幫你著急,幫你演戲,因為你再怎麼演,也沒有觀眾的腦筋演得好。」同樣的道理,我想我很受大傢喜歡,可能跟我的樣子不是很強硬有很大的關系。

我小時候是個非常瘦弱、容易害怕、容易哭的人,從小碰到什麼事都要哭,一年級時,我每天至少要哭一次,很容易被東西嚇哭,是很沒有用的一個人。看電影如果是哭戲,我會哭到整個戲院都在笑說:「你看,那個小朋友哭得好好玩!」而我還是停不住抽泣。


小時候,我就對很多事很有同情心,但也因為我很瘦小,所以常常很害怕。我在花蓮師范附小時,有我怕的事情;到瞭臺南也因為我不會講臺灣話,而且臺南公園國小又是大學校,在這樣一個本省的陌生環境,我常常很害怕。

初中成長期,我個子特別小,初一大概是一百三十幾公分,高中才過瞭一百六十公分。到瞭高中更糟糕,我父親是校長,但我還是很害怕,不曉得在怕什麼,書也念得不是很好,本心是個很脆弱、很乖的小孩,從來不敢反抗。不過,也不知道為什麼到瞭四十多歲以後,我竟拍一些別人不敢拍的東西,就是很喜歡!上手一個片子以後,才發覺很可怕,而我就是每天把該做的工作做好。


電影有兩件事對我來說很奇怪,第一,電影對我很簡單,不知道為什麼別人做得那麼吃力,像我在電影學校時,不太會講英文,但不曉得為什麼我一做電影,大傢都會聽我的話。學校畢業以後,有一部臺視電視劇願意讓我去打燈,不管我是打燈、打雜,或是在紐約拍片,從早上開始到下午,我就變成導演,每個人都聽我的。


其實在拍「理性與感性」那部電影時,我一個英文句子都還講不全,但手上卻有英國最好的文學作品、卡司,包括皇傢莎士比亞劇團、劍橋、牛津畢業最頂尖的人,平常都不可能講上話,可是我也把它拍出來,還提名七項奧斯卡,事情就這樣一直發生。我常常拍完以後,有一種不可承受之重的感覺,所以,我的人生其實很矛盾,但後來我也認命瞭,覺得你們喜歡就喜歡吧!




陳文茜: 這句話突然感覺有一點驕傲?(現場一片笑聲)


李 安: 因為太多的謙虛看起來會有虛偽的感覺。不過,謙虛是我的本性,不是我做出來的,有時我要很體面,因為想為臺灣、亞洲人爭面子,這樣就能壯大自己的勇氣,不斷給自己不同的理由讓自己體面一點。


其實我的本性跟媽媽很像,是個很依賴人、脆弱、害怕的小孩,也很像臺灣人的個性。有些臺灣人從小到大都在輸的環境、害怕的狀況下長大,內心很脆弱,長大以後,也不是說要強硬,而是你的真誠不光是面對自己的脆弱,有時膽氣壯一點也是真誠的一部分,我盡量訓練自己,不要那麼怕。

我有挫折的地方,也有做作的地方,就是你們覺得我還不錯的樣子,那些其實是我做出來的,因為我本性其實是害怕、喜歡躲起來的人。我想我也不謙虛,我拍電影好像還不錯!


我一直拍到「斷背山」,我的第九部片子,才覺得其實我還滿不錯的,一下子就可以把事情處理掉,還挺會拍片。我一直拍到第八、九部才有這種感覺,前面都是在很害怕的環境,可是後來就變成必須要學我很怕的東西,不然好像就不夠真誠,後來也有這裡心情在裡面。不過,那是一種反求諸己,必須要真誠面對害怕的事情。但拍電影應該要有新鮮感,就像瑪丹娜唱的「 Like A Virgin」,也就是每一次都是「第一次做」的那種感覺。


陳文茜: 你從小在臺灣長大,很愛哭,一直都是輸的感覺,通常這樣的孩子到瞭美國,那個輸的感覺會更徹底,因為臺灣到底不是一個完全歧視你的地方。可是到瞭美國,你怎樣在一個讓你更脆弱的地方,居然慢慢找到瞭自己?若用一種社會定義來講,你失敗瞭非常久,可是你怎麼從來不會用那個角度看自己?


李 安: 自信有兩個方面,一個是天生的,這個我比較少;另一個是外來給的肯定,當大傢給你的肯定多瞭,你自然就會產生「自己也不錯」的樣子,有一種自信心。像當總統也一樣,一開始可能很害怕,但閱兵幾次以後,那個樣子就出來瞭,市長也是,幾次會議、演講,樣子就出來瞭,做導演也一樣,剛開始不敢講話,後來也不曉得為什麼自信就會漸漸出來。


我剛到美國時當然很害怕,比剛進臺南的小學還害怕,因為語言不通,但我們從小就看美國電影,所以很崇拜他們,當然電影裡很多都是假的,但我們不曉得,以為美國人就是那樣。所以到瞭美國,一看到白人是既興奮、又新鮮,好像走進佈景一樣。記得有一次放學,看見他們打美式足球,男的又快又壯,女的又漂亮,褲子穿得又短,就覺得很自卑,感覺他們又聰明、又優秀、又漂亮、又健壯、又白,看瞭之後覺得很沮喪。


因為學戲劇語言很重要,要不斷溝通,而且都是涉及文化的東西。其實前兩年我都是半猜半聽,吸收其實非常有限,所以,後來我的視覺能力變得比較強,而我又很會猜英國人、德國人、黑人、白人怎麼想,也都猜中。


所以,為什麼有人說我各種電影都可以拍,其實跟我很會猜有關,因為我很會觀察、猜測、揣摩、旁敲側擊,用各種方法抓到那個準頭,這跟那段時間的訓練有很大的關系。那段時間雖然很害怕,可是我的命比較好,對戲劇有天份,一碰這個東西好像就沒有害怕,在藝專時也是這樣。


陳文茜:我想幫一般年輕人問一個問題,未必是電影文化學院的人才有的問題,對他們來說,這個時代是三個世代以來最糟的時代,當然這是從西方人的角度來說。從東方人的角度,你父親那一輩才是最悲慘,但是,某個程度來說,我們現在的年輕人面臨的大環境很不好。你在紐約蹲點那麼久,在那個過程中,是什麼使你堅信自己的理想,不去選擇別人的價值?因為大多數的人很難相信自己的理想,太需要社會或父親給他肯定,你怎麼一直堅持你的夢想?當然我們知道你有個好太太,但一定是你敢於蹲點到一個程度,最後你跳躍起來,像「臥虎藏龍」裡的老虎。然而,對很多年輕人來講,他可能進入社會時,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價值,或者他有自己的價值,但一摔跤,就放棄瞭。


李 安:我們這一代經歷瞭抗戰、內戰,到日本把臺灣交還國民黨,而我們父親那一代在抗戰時期長大,經歷風雨變色,他們的憂患意識非常強,也有強烈的大中國情結,當然也有固執的一面,可是傳給我們的是生存力和韌性,也就是很能受氣、吃苦、有骨氣,我父親不喜歡我做電影,但他給瞭我一種骨氣,從小就告訴我們:「我們江西人很有風骨。」所以,我從小就知道人要有骨氣,但我沒有傲氣,外圓內方和生存力、競爭力這些都是他們那一代教給我們很重要的東西。


我父親不喜歡電影,會覺得電影很虛幻,認為若是共產黨打過來怎麼辦?靠什麼活?因為他們經歷過血洗的經驗,是犧牲的一代,也是傳承的一代,當然也將他們的不安、恐懼傳給我們。我們這一代既有憂患意識,也覺得明天會更好,想出國得到更高的學位,學別人的優點長處,不管是在外面發揚,還是回來為國服務,都有「傢、國」的觀念和骨氣在心中,我不敢說我們這一代很優秀,但還不錯,在做事方面不像父親那一代那麼古板,比較開通,也受美國、日本、各方面的影響,觀念上比較開通。


但是,我看到臺灣這一代的小孩,就比較軟一點,很善良、可愛,可是生存意志比較軟一點,有時你要提醒他們,擔心他們,但素質都非常好,善良又聰明。一個人會反映父母那一代,我們的小孩則反映我們是怎樣的人,而我們反映出的是父母,這個世界已經在變,臺灣也一直在變,我希望臺灣愈來愈好,生存意志和競爭力不要往下滑,光人好沒有用,要有生存力、競爭力,還要能表現。




陳文茜:你蹲點在紐約等電影拍的那幾年,除瞭煮飯,你都在做什麼?


李 安:發呆的時候很多,我應該去賺錢,不管做什麼工作,事實上,我也可以找電影的工作,但我這個人有一個毛病,就是沒有做我喜歡的事,或者幫別人做事時,我整個人就好像塌瞭一樣,一點力氣都沒有,沒有辦法控制,這是我的弱點。我在學校一拍片就好有神,一不拍片整個人就很不靈光,我的性向非常清楚,覺得自己怎麼這麼久都拍不成,挫敗感很重。


可是,最好的創作是Get it from nowhere,也就是不曉得哪裡來的靈感,所以,你要去不知道的地方找靈感,事實上,是靈感找到你。換句話說,創作是有閑階級的事,如果你去煎漢堡,就會很忙碌,因為沒有人會白給你錢,但花那麼多精神在那裡,就無法百分之百專心籌劃片子,所以當片子來時,你可能還沒有準備好,我很害怕發生這個事情,所以就真的苦苦在等。


你也不可能常常有那麼多靈感,一年有一、兩個靈感,寫出來以後,那段時間會很有活力做研究,雖然沒賺錢,太太看我很有幹勁也很高興,覺得你想到什麼東西?有東西可以聊人就比較有活力,推銷幾個月以後,慢慢沒有消,人又開始消沉,但還沒完全絕望時,另一個想法又來瞭,一年總是有那麼幾次,挺折騰人的,對我耐心的磨練很大。在這些挫敗裡就會學到商業電影、劇情長片需要什麼,觀眾會告訴你一個原因,不管你服不服從,從裡面你會學到很多東。所以,我在這段時間裡歷練瞭很多,當然我的傢庭基礎相當好,後來開始拍片,到處跑時,也是用這些老本、老感情,大傢對我都很支持。


其實我發呆的時間很多,我不鼓勵年輕人發呆,很多人發呆也沒有搞出什麼名堂來,怎麼交代?你沒有做事,又沒有做事的基礎,生活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很糟糕,藝術其實是沒有理由的,賠錢、賠青春、賠你的傢庭關系,各方面都賠瞭,但你還在做。


來源:《我害怕,成功》 文/陳文茜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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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rignal From: 李安:脆弱教會我的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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